春风沉醉的夜晚

　　阳春三月下旬，清风如沐。晓卉走进糕团店时，京芳还在忙，周六下午 4 点钟，正是生意红火之时。晓卉上了二楼，在临窗桌前坐下。晓卉包里有青团、茶叶和新出的杂志。京芳手下的小姑娘端来一杯水，夕阳开始西斜，晓卉开始翻看杂志。
　　晓卉与京芳是多年好友。二十年前三八节前夕，公司女职工巧手大赛，晓卉的水晶五仁汤团、京芳的桃花朵朵馒头和莫莉的鸭肉荠菜烧卖，同时获得“食全食美”比赛一等奖。工会组织获奖者交流，并推荐一等奖获得者三月下旬去合肥，参加最佳厨艺培训班学习，这是省总工会美好生活在家庭系列活动之一，三人欣然应允。
　　京芳忙完上楼，见到晓卉格外兴奋，“你教咱们做的小酥饼，都说好……本周半数进店客户，都会带一份”。晓卉指着杂志说：“小酥饼制作流程，网站和杂志也登了，有‘京芳糕团店’门头照片。”京芳说：“是呀，好多人依法炮制，却做不到内软外酥，依旧来店里买”。
　　晓卉拿出饭盒，“青团，三个是我妈做的，三个是我做的。配方不一样，我妈的大米和糯米掺半，我的大米多一些，她用艾叶，我用浆麦草；一个传统，一个清新自然，母女争论不休，请你们品尝定夺。”晓卉继续说，“可以在店里拍制作青团美照，或视频，后期往外推送，但要确认青团的配方”。
　　晓卉的母亲是个女强人，也是一位巧手妈妈。有妈妈示范，晓卉不甘示弱，得母真传，且常有创新。晓卉最为擅长的是青梅酒。每至暮春，晓卉选购良品青梅，颗颗洗净，过纯水，列案如阵晾干，选纯粮原浆酒，加冰糖，密封浸渍，数月后开坛，香气袭人。有一年青梅酒酿得比较多，厂里羽毛球队在公司联赛时取得亚军，晓卉也是主力，庆功宴上，晓卉多带了几瓶青梅酒，口感甚好，清香四溢，喝起来不觉得是酒，结果众人贪杯，畅快时多饮，十数名羽坛高手醉倒大半。
　　哓卉如今最乐意的事，就是精心制作创意美食，拍摄过程，写成美文，发在公众号或内刊上，与大家分享，她成为河西稍有名气的美食论坛写手。内刊副总编评价她的文章：字少，图美，味佳，耐读；而大家不知道是：每次所写文章，所花的成本和精力远超过稿费。
　　三人吃完青团，京芳喜欢晓卉做的，店里一个小姑娘喜欢妈妈做的，另一个小姑娘吃得急，忘了比较，有点噎着，下楼找水喝了。晓卉拿出茶叶：“送你明前龙井，有空陪我喝一杯吗？贵，少，只能半斤。京芳很惊喜：“这么早就有新茶？下面已弄好，喝茶没问题！”她拿来玻璃水杯，晓卉特地多放了茶叶。叶子浮沉之际，京芳不经意问到：“又是宇翔送的？”晓卉未置可否。京芳轻嗅杯口，迫不及待吹开浮末，细抿一口：“果真是头一茬新茶，有你所说的鲜鸡汤的香味。”
　　有一年元旦前，下了场大雪。一大早，晓卉带着相机，在某处办公楼顶拍了一张照片：雪还在下，路灯依旧亮着，一名女工戴着红色的安全帽，从控制室走到生产区去巡检，白色的积雪空地上，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。照片被晓卉命名“踏雪寻梅在装置”，参加了公司迎新年摄影展，获得好评。公司宣传部选送照片参加市里迎春摄影展，晓卉的作品又获得工业题材类新人二等奖。多年以后，晓卉拿着照片说起此事，京芳仔细看了照片，肯定且有些羞涩地说：晓卉拍的正是当时依旧年轻的京芳！随后一屋子人欢声笑语，共同回忆往昔岁月。
　　那年三八表彰会过后，晓卉收到公司宣传部通知，安排三月底去杭州，参加省企业报协会举办的新闻摄影培训班。晓卉兴奋之余很快皱起眉头：摄影班四天在前，美厨班三天在后，中间有一天重叠，晓卉两个班都想参加。晓卉仔细研究行程，并与会务组商议，拟定放弃摄影班最后一天绕西湖采风活动，提前连夜乘火车赶到合肥，参加美厨班；领导同意了晓卉的方案，爽快签了字。
　　杭州西郊狮峰山下，摄影班在疗养院举办。共三十二人，分四个小组，人员为省内多家国企员工，大多是宣传部门记者、编辑或通讯员，文科生居多。只有晓卉和宇翔是理科生，且单独参会，显得突兀。晓卉学的是化工，工作科研开发；宇翔学的是数学，在国企工程部负责软件维护。晓卉和宇翔在学习中的表现却不同凡响，晓卉应老师要求，带来的摄影作品，让大家惊艳不已，老师提问，她总能第一时间回答；宇翔把作为案例的照片，优缺点分析得头头是道，根据照片中的细节，判断出拍照时的光圈和快门速度。晓卉及宇翔两人，把第三学习小组的成绩带到了顶峰。课余，晓卉拿出点心与大家分享，宇翔带领大家唱歌，学员们分属不同城市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。
　　晓卉觉得宇翔有点黏糊，年龄小有点不懂事，就有意识保持距离；宇翔竟并不领会，竟发展到偷拍认真听课的晓卉。晓卉真的生气了，宇翔才有所收敛。晓卉已有男友，言语之间，大家都能看出，宇翔稀里糊涂的。
　　第三天下午正式课程结束，按照计划是联欢，每组两个节目。晓卉和宇翔关系有所缓和，应宇翔要求，晓卉大大方方和宇翔配合，唱了一段急匆匆预排的《梁祝》，引得满堂喝彩。唱完回到座位，晓卉方才觉得宇翔的故意。
　　傍晚时分，晓卉吃了两块小点心，收拾好行李，告别正准备去聚餐的同学，早点出门，往火车站赶。疗养院到公交站，有数百米山路，快到公路边时，路边有茶田，卖茶叶的小屋门前，宇翔正坐着与老板聊天。宇翔看见晓卉，招呼她过去喝茶，时间有空余，晓卉走过去，老板热情泡了茶，听从宇翔吩咐，新茶多放了茶叶。晓卉倾身前闻，纯正茶农的嫩叶龙井，喝时有炒黄豆或鸡汤香气，饥肠辘辘的晓卉忍不住匆匆多喝了几口……宇翔正与茶老板商议，说帮忙推销茶叶到疗养院，那里正举办三个不同学习班，有一百多名学员，如果成功，要如何如何……宇翔祖籍徽州，曾祖父辈在城南开商号经商，家里也有积累，晓卉相信宇翔有这种能力。
　　晓卉在公路边等了好久，天已黑，站台人也多了起来。春夜山林中，晚风吹拂，晓卉有些犯困，觉得累，如同醉酒一般。好在车很快来了，晓卉被挤车的人推搡着上了车，寻左边单人座坐下。终点火车站，有 40 分钟车程，晓卉便放心头靠车窗眯眼打起盹来，根本没心思留意，车窗外杭城近郊那迷人的夜色。
　　快到火车站时，晓卉猛然惊醒，一伸手，发现外套右侧口袋里的小钱包不见了。自己记得很清楚，内有事先买好的去合肥的火车票，以及一千多元现金。晓卉四处翻找，同车乘客提醒：“确实有两个可疑人员在车厢走动，披着外衣，拿着报纸，并无行李，也靠近过晓卉身边，但并未见他们动手，两站不到他们就下车了”。晓卉欲哭无泪……
　　晓卉在临近火车站的派出所报了案。晓卉身无分文，再买票去合肥肯定不行，警察开车把晓卉送回了疗养院。好在学习班房间床位还在。晓卉觉得很沮丧，觉得自己太失败了。她告知了领队和宇翔，并不愿见其他同学，怕他们笑话，也关照领队和宇翔不要外传。晓卉准备第二天回南京复命，也不去合肥了，宇翔借给晓卉 600 元现金。晓卉并不愿多听领队和宇翔的劝慰，他们明天还要去西湖采风，想必也累，晓卉送走了两人，自己倒头大睡……
　　晓卉告知主任及工会主席，自己没去合肥参会的原因，辜负领导的希望，晓卉过意不去，希望领导也不要声张，让事情悄悄过去。她甚至也不愿告知京芳真相，对京芳的询问，简单推说自己病了。
　　晓卉寄还了宇翔 600 元。宇翔回电话告知晓卉：“第四天西湖采风最为有趣，两位摄影大师赶来指点，有画刊编辑也前来约稿；自己受益匪浅，并向某大师表达拜师意愿；晓卉真该留下继续学习的……”宇翔也笑着告知：“推销茶叶之事也颇为成功，并有不错的回馈，远超 600 元……”眉飞色舞之时，晓卉已有不悦，他方才住口。过了两天，晓卉收到了宇翔从城南寄来的两包龙井，新茶给晓卉带来的感觉很愉悦，冲淡了积聚在心头的杭城疑云。晓卉过后想了想，还是以自己做的两盒点心作为回礼，从江北寄到了城南，是在杭州宇翔自顾自一口气吃完，其他同学根本没吃上的酸枣糕。
　　京芳从合肥回来后好久，才有机会找到晓卉，她说 : 晓卉应该坚持去合肥学习。五星大厨手把手教学，各种中西糕点及广式早茶，学员做好后互评后即食，所以三天伙食也挺好；还有营养师讲授营养搭配与健康；多位美食家讲述各地美食的特点、文化差异以及优缺点”。京芳与莫莉借这次机会，认识了省内好多美食大师。回程后两人已报名参加南京的特级面点提高班，主修烘焙。前一阵子联系不上晓卉，否则一起报名了，晓卉并未多言接话……
　　杭城过后的数年，宇翔工作调动到河西之南，与身处江北的晓卉联系并不多。只是在他生活状态有所改变时，如认识新女友、结婚、换岗位之类，会啰啰嗦嗦告知晓卉；再相互电话聊些近况，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；偶尔宇翔也会向晓卉倾诉，言及工作的不顺或创业的艰难。他一直没忘记杭城一起学习的同学，尤其是晓卉。
　　三年前，宇翔在皖南老家宗亲手中，接手承包了一片茶园，购置现代化的制茶机械，交给大表姐家儿子主管，不求利润，只求安全、环保且优质，严格以龙井的工艺制茶。自家的优质好茶，有成本优势，宇翔抓住时机，在河西高档小区附近，开了一家茶馆，经常聚集文艺界人士聚会，声誉渐起；顺带茶叶销路也很可观，每年早春，总是能给朋友优价供应最早最好龙井茶叶。宇翔每年会给晓卉寄新茶，晓卉也很喜欢；宇翔说是送，晓卉后续总是坚持支付成本价。
　　公司非主营业务分流，京芳按政策申请了离职，专心照顾母亲。母亲一年后病情有幸好转，此时京芳的小姨收回了外租的店面，京芳与小姨碰面，顺利接手了店铺，小姨也很放心。京芳想开糕团店，寻晓卉合伙，名为“芳卉”；晓卉正忙于儿子升学，并不积极，于是京芳找到莫莉，“芳卉”变成了“芳莉糕团店”，京芳出店面，资金各出一半，大事只要京芳说了算。
　　刚开始经营，生意尚好，并不敢多雇人，莫莉本职财务较忙，并不能全身心投入，京芳苦苦支撑，可以维持，但并不能做大做强。京芳有时与晓卉诉苦，笑言还是应等待晓卉，“芳卉糕团”更为理想。去年莫莉出国陪读，撤资后“芳莉”变成了“京芳”。晓卉此时方才接受邀请，偶尔过来给京芳帮忙。晓卉出点子，并动手示范，每 1-2 周，会推出创意烘焙新品，或改良配方糕点。广告一打，货真价实，味美料足，营造了氛围，赢得了声誉，生意日渐红火。京芳看在眼里，喜在心头，与晓卉走得更近，再次邀请晓卉入伙。
　　晓卉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帮京芳，所以并未轻易答应。父母年事已高，需要晓卉照顾。这些年以来，晓卉立足本职，兢兢业业，也做出了一些成绩。三年前，领导让她兼职研究室分工会主席，晓卉得心应手，将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，点燃了大家的热情，活跃了团队氛围。剩余的空闲，晓卉积极组织并参加厂里“飞扬在天”羽毛球队的活动，并成为主力，且在公司比赛中获得靠前的名次。
　　晓卉心里很清楚，自己也是有主见之人，只能帮忙不能合伙，于是对京芳说：可以尽力帮忙，入伙就算了，怕过多干预，影响决策，耽误京芳赚钱多多，相信京芳有能力处理好一切，如今门面扩大，又招了几个能干的小姑娘。 晓卉不想让自己太累太忙，又说起当年在杭州奔波折腾，喝茶昏睡之事。京芳说她先前咨询过营养健康专家，又累又饿之时喝浓茶昏睡，这是一种醉茶现象，平时注意可以避免。
　　晓卉如今真心希望，将自己生活安排得从容一些。有时晓卉想：如果当年安心参加第四天摄影采风，是可能认识更多摄影家和杂志美编，自己可能会走宇翔这一条路，甚至和宇翔形成合作或竞争关系；如果当年选择只去合肥，又有可能会认识另一个行业的大佬，更早成为美食博主，甚至从事食品行业，比京芳更好那种。冥冥之中，晓卉又觉得：这世上肯定存在平行空间，另一个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另一个自我，甚至第三个自我，他们在经历着自己在第一空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实现的抱负和理想，志向以及爱好。换一个角度看，曾经向往的另一个空间，仿佛触手可及，正如你如果将羽毛球打得足够快速，你就可以听到对手的心跳。
　　人生有无数次选择，决定你在哪一个空间生存，有时并不是你努力拼搏，就一定能完全决定，但是你只有不断努力，才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。影响你选择和决策的因素有很多，可能是领导的谈话，可能是亲人的劝慰，又或者是朋友的建议，甚至也有可能是很偶然的宵小之徒的动作，可能是前方的一盏灯光，也可能是路边的一颗碎石。但无论怎样，晓卉都不后悔自己无数次的选择与决策。
　　天色已黑，河西新城的夜晚灯火璀璨。告别京芳，从马路转向街巷，晓卉觉得有点饿，刚刚青团被抢，晓卉并没有吃上，只喝了一杯浓茶。清风徐来，晓卉突然感觉有点犯困，正如二十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一样，于是晓卉便坐在路边花坛石椅休息，并给宇翔发了一条短信：“茶很好，春风让人沉醉！”过了一会，精神好多了，晓卉抱着提包，步履铿锵向家中走去，家里依旧有至爱的亲人，一直在等待着自己。